序曲
村口的阅报栏总是贴满各种广告——红、白、蓝、绿各色都有;内容更是五花八门:租售房屋、职介转让、通厕补漏、刻章办证、交友联谊等等不一而足。当然主要是张贴当日的《珠海特区报》。这里是城中旧村,被围困在繁华城市的林立高楼之内,以其外观的脏乱差和居住者的五湖四海另类地表现着特区珠海的某种活力。下班回来的闻芳——一家网吧的管理员,刚走向社会不久的小姑娘——总会站着看上一会。她只看租房信息,盘算着价格,估计着与工作地的路程远近,主要的,她在以其有限的城市生活经验,悬想房子周边的治安环境。——她现在居住的那栋农民楼,近来住进了几个不三不四的男青年,他们光着膀子在楼道里晃,卫生间的门用脚踢。墙不隔音,闻芳能听到他们时而高声吵闹,时而又窃窃私语。他们似乎不工作,整天窝在房里喝酒吹牛;似乎也不睡觉,三班倒的闻芳不管几时回家,都能听到他们在喧哗在骚动。闻芳想搬家,她还想最好在搬之前,有警察来管管他们。
这一回,闻芳破例看了一眼报栏张贴的一则公告:《关于敦促在逃人员投案自首的通告》。她没细看,她在心里说:同意!把坏人都抓起来吧。但她心里又一惊:这个村里有逃犯?!
近来,警察到网吧检查的频次日渐提高。查总台的上网登记,查上网人员的身份证件等等,有时候什么也不查,就穿着警服或挂着工作证转一圈,搞得一些小混混、辍学青少年急急地下线逃走。闻芳其实像老板、经理以及所有同事一样,表面配合但内心并不高兴:警察无非没事找事、影响生意。警察确乎给闻芳这些管理员们增添了一些工作量。
2011年7月21日19时,闻芳夜班。正理台面呢,一个三十多岁穿深蓝色横纹翻领T恤衫的男子走向前台,俯过来,将掌心上的工作证向她亮了亮,动作隐蔽却也不乏坦然。他又指了指闻芳挂在胸前的工作牌。闻芳心里说了句:又来了。——警察又来了。闻芳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网吧管理员的胸牌递给了这个便衣警察,警察将胸牌夹上领口。他面对拥有500台电脑的网吧,500台主机嗡嗡作响,500台显示器放射着五色迷离的光束,和网吧中的昏暗、乌烟瘴气搅和成一个虚拟但又真实的世界。警察要在其间寻找什么呢?
闻芳一点也没有在意。虽然她近来一直希望警察多点出现,但那是在生活当中,而现在,她在忙工作。
装成网吧工作人员的便衣警察似乎对坐248号台的男青年有兴趣。他在其左前方看了很久,又从他右前侧的过道缓缓走过,男青年抬了一下头,警察目不斜视,挺着挂胸牌的胸膛缓缓前行,但走过去了,却又扭回头看他,并且一直盯着男青年的背看。
男青年可疑吗?——闻芳对他有印象,虽然他才来过两次。他个头高,一米八左右,非常壮,上身撑胀了T恤衫。但他犹疑、警觉、甚至有点鬼祟的眼神暴露了他表壮而里不壮,他坚决要挑靠窗或后门、厕所的位子坐,他上网绝不超过一个小时。——这是他第二次来时闻芳对他的印象。他本来不会给闻芳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都怪他第一次,第一次,他在前台登记时,眼睛四周瞟,这时,网吧门口传来一声警笛声,然后是警车急促的刹车声,此人立即从闻芳手里抢过身份证向后门急走。闻芳对他留下印象是因为他抢身份证用力太大,边角锋利的二代身份证划伤了她的食指……
闻芳在服务台忙活,她没有看到又有两个男子向248号座聚拢过去。等她抬起头时,看见的只是“248”人从座位上腾空而起,站到了电脑台上,他就像玩轻功登萍渡水一样,一路踩着别人台面上的鼠标、烟缸、烟盒、手机,甚至还踢到了显示器,他要从桌子上走捷径往门口逃窜!
闻芳这时看到,挂网吧工作证的便衣警察在电脑台之间迅速跟进,对,还有两个,应该也是便衣,也在迅速跟进,他们三人形成一个松散的三角,虚虚地将在台上跳踉的“248”围住。“248”凌空一跨,准备“飞”出网吧大门的一刹那,挂工作证的便衣跳上前迎住,拦腰一抱,两人一齐摔到了地板上。
闻芳什么也看不见了,电脑台挡住了视线。她起身走过去看,被踩过台面的上网人,也有那么几个站起来围观,而绝大多数的上网者依然戴着耳机摇头晃脑沉浸于虚拟世界,仿佛近在咫尺的现实中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挂工作证的便衣趴在男子身上,按住了他一只手,另一个便衣摁住了另一只,第三个便衣膝盖顶在“248”腰眼处。身下的男子一声不吭,但他在剧烈扭动。没用,他很快被反身戴上了手铐。这时三个便衣警察才直起身,他们喘着粗气叫:“起来起来!”还扯手铐和他的肩膀。相对于“248”来说,三个警察一点都算不上高大,按住并铐上他,想必他们使出了全身的力量。
被拖起来的“248”紧咬嘴唇,他扫视了一遍围观者,包括网管闻芳,眼睛露出一丝愤恨的凶光。但这凶如电光石火,仅一刹那就暗淡了下去。
警察抓到坏人了!闻芳心在狂跳,但确实为他们高兴。她这时想到了邻居们……
闻芳并不知道,这个“248”,这个坏人,是湖南省1949年以来最大的武装贩毒团伙的二号要犯刘围巾。2011年3月29日,湖南警方经过几个月的侦查、经营,在云南西双版纳一举破获了一起特大跨境武装犯毒团伙,抓获湘籍、滇籍犯罪嫌疑人16名,缴获毒品麻古90公斤(128条,768000粒),毒资1050万元,枪支4支,子弹11发,涉嫌犯罪工具车辆6台……但是,这个刘围巾,年仅21岁却被团伙中人尊称为“老刘”的二号人物却侥幸漏网。
漏网之鱼南逃北窜,最终隐身于珠海南屏某城中村。他收敛了凶相,将毒枭的狡猾、凶狠和残忍深埋心底,但求谨小慎微避过风头。只是不如他意,珠海警方具有先进的科技和资源优势,具有尽职尽责的人民警察,从六月初他抵达珠海起就盯上了他。虽然他不断更换住所、上网时间也极为短暂、几乎不用现代通信工具与外界联络,但他依然始终没有脱离警方的工作视线。今天被兵不血刃生擒活捉,实在是必然中的必然。背负罪案者,其实从犯罪那一刻起,就已走上了末路。他们被擒归案,只在早晚之间。
押解刘围巾的三个警察神情放松而又紧张,借工作证的那位,居然忘了向闻芳归还。闻芳想提醒他,但最终忍住了。警察在忙正事,她不想干扰他们。她为他们开门,眼睛闪亮欢送他们。——她不知道这个警察叫曾勇军,是拱北分局网警大队民警。他“跟踪”刘围巾已近一个月,今天,他从20公里外的家中驾驶摩托车赶来,凭借血肉之躯亲手抓住了他。要知道,这可是一个武装贩毒重犯,持有杀伤性武器是非常有可能的……
闻芳应当仔细看一看报栏的那篇公告,那是警方对所有在逃的犯罪份子打招呼。——自2011年5月26日起,全国公安同时开展名为“清网”的大行动,形形色色的“刘围巾”们(没准还包括她的邻居)都将为他们曾经犯下的罪行埋单。而无数个“闻芳”将切实感觉到打击罪恶的力量在行动,将感受到社会治安环境被有力地净化,她们将生活得坦然。
珠海邻澳门
七月的珠海,南国的炎热还在发酵,海风习习,煞是宜人。黄昏,海边情侣路上,到处都是纳凉休闲的人们。笔直挺拔的棕榈树、枝条披离的蒲葵,和人们的身影一起被放置于不远处的大海背景之前。人群或向南,向澳门方向移动;或向北,从澳门方向北上内陆。——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重复。生活其实大同小异。
特区珠海是浪漫之城。但在改革开放之初,这里是人们寻梦的“经济战场”。梦,求财致富的梦,出人头地的梦,漂洋过海的梦……别忘了“特区”前面还有“经济”二字作定语。
沿情侣路一直向南,很快,你就能遇到边防武警的岗亭。你甚至能看清小战士脸上的稚气,自然,你也看得清他们手里的枪的威严。不必怀疑,你只需抬头,就能看得清对面澳门的高楼,亮灯的窗子轮廓一清二楚。澳门,和为了它而成立的特区珠海,只隔着一条名叫“濠江”的小水道。
濠江没有任何江的风范,在其最浅、最窄的地方,干旱时节,卷起裤腿的老太太都能不费力地泅渡过去。老珠海人还偶尔会笑谈这一类段子。有点夸张,但划着充气皮艇偷渡,却经常有。“道路不平,街灯不明,偷渡不停”,曾是对童年时代特区的形象写照。
其实一直以来,经济的落差就令不少珠海乃至珠三角人对澳门满怀憧憬和幻想。特区建立之后,特别是小平南巡之后,尽管两地差距开始缩小,但澳门特赦劳工以及娱乐业急速扩张的大环境仍让不少人不惜以身试法。
只要在特赦时期在澳门上岸,不管是否偷渡,打个指膜就可以拿到“行街纸”(官方发放的身份漂白证明),一定时间后更可以凭此领取澳门身份证。此前,大量农民偷渡去澳门都是趁农闲去做苦工,那边挣钱多而且快,打几个月工补贴家用,等到农忙再回来。相比之下,“澳门身份”的诱惑自然更大。因此,除了珠三角,福建等地更多的人将偷渡视为改变命运的捷径。
1997年,澳门以其神秘、富足,依然对内地的人们具有十足的吸引力。
但是对湖北青年陈武和陈儒来说,想像水乡老太太一样泅渡至花花世界澳门去发财、去体味一番,已彻底不可能。——我们需要一点政治学的解读:1997年,中国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1999年,将轮到澳门。这时节,边防武警几乎封堵了任何一处试图以非法的方式往来两地的蚁穴。大概只有濠江的水流和漂浮水上的枯枝败叶才能自由无碍。
陈武和陈儒得想另外的办法:貌似合法的非法手段——伪造往来港澳通行证。然后,寄希望于中方和澳方边检人员的疏漏或者其它不便明说的原因,从而堂而皇之地从口岸过境。其实,他们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各自的女友、女人想这办法。——这里没必要吞吞吐吐了,所谓女友、女人,就是去澳门卖淫的堕落妇女。澳门似乎遍地都是葡币、港币或美元等一切购买力超过人民币的金钱,吸引着人们去捡去抢。他们,刚刚二十出头的青年陈武和陈儒,就是俗称的“鸡头”,靠女性肉体去捡钱抢钱的吃软饭男人。
港澳与广东,百余年来,在语言、风俗、经济、贸易、亲缘等等方面,一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便是在中国左倾的时代。而新时代的改革开放,让这样的联系更为强大和稳固。
澳门并非单向度的施惠者,珠海也在反哺澳门。比如,每天早晨,都有大批的澳门主妇推着小车过关,她们在市场大量购买廉价的生活用品及肉禽鱼蛋,午饭前就满载而归回家煮饭。比如,澳门有一个千万富翁,其发家就开始于从澳门贩卖衣服来珠海卖。据说他曾经一次身上穿着十二件衣服过关,仿佛北极熊一样行动迟缓……
当然,两地的犯罪和丑恶,也裹挟其中。泥沙难免俱下。澳门人宋飞侠被杀案就是一例。
在龙蛇混杂的围基村,一个从澳门过关左行500米左右的城中村里,二陈很容易地找到了自称可以办妥“通行证”的澳门男子宋飞侠。“人蛇”宋飞侠不仅是自称,道上早有口碑。澳门人要的钱不多,二陈还能承受;也不少,但二陈早已算过这笔账:他们的女人在澳门将很快赚回这条数。没有投资怎能指望有回报?这个道理他们懂。就像没有哄骗、恐吓以及金钱的诱惑,他们不能把那些花季女子带来珠海,并“说服”她们从事违背公序良俗的卖淫活动一样。
澳门男子很友善,听人讲话很专注,叫人觉得受尊重,但绝不会让你误以为双方熟络得可以互拍肩膀称哥们。他普通话比较糟糕,但也并不像内地人想像的那样“哇”、“……的啦”每句都带上。内地来的二陈不免流露出乡下人特有的拘谨。“这样就行了吗?这么简单吗?”他们自问,还相互看一眼,似乎想从对方那里得到肯定答复。然而……他们最终决定信任他。人家可是见多识广的澳门人,两边的法律、行政程序都精通,人家可是道儿上公认的鲜有失手的“人蛇”……
陈武陈儒开始想像自己的富人生活:拎着“大哥大”,最差也要配个中文BP机,到桑拿房洗澡,上酒楼喝早茶,去海鲜档吃宵夜,埋单时慷慨地对服务员说“不用找了”……
但是,二陈的女人们过关时被澳门警方截获了,即将遣返回来。她们持有的证件,显然还不足以以假乱真。当然,也有可能是她们不自然的神态引起了边检人员的过度警觉。
二陈再次走向围基村澳门人的租住地时,已经全然没有了面对“外国人”时的自卑和谨小慎微,相反,怒火烧着了他们的眼睛,凶恶在胆囊里萌蘖、抽条、开花、结果。他们理直气壮,被骗了嘛,硬邦邦的人民币扔进了濠江,但没听到一声响嘛。何况,他们本来就不是善茬,做“鸡头”干的就是铤而走险的营生。——要知道有多少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国人,当年还信赖安分守己的生活规范,对非法暴富、对完全与国内生活相异的资本主义世界,连想想都是在突破一种重大的思想藩篱……
澳门佬不在。屋里只有三个女的,比他们两个更北的北方人。同为“国内人”,大家自然不必有文明的拘礼,二陈拍台打凳,句句都是污言秽语,还夹杂对骗子的诅咒和威胁。三个女的也是道儿上混的,否认诈骗,还句句污言秽语回敬。二陈毕竟是为发财致富,于是渐渐压住了火气,他们称要等澳门佬回来理论,起码得拿回钱。可是,三个女的容不得他们,骂他们“吃软饭的臭鸡头”,叫他们“滚蛋”,还冲过来推搡。
澳门佬很不走运,他正好此时开门进来。三个女的纠缠着二陈和他们带来的一个小兄弟,同时,其中一个身材高大丰满的,不合时宜且致命地向澳门佬用蹩脚的粤语喊着什么,二陈听不懂,但看得懂澳门佬的动作——他返身拉门准备逃走。就在他们打算甩开胡搅蛮缠的女人追上去时,他们的小兄弟快了半步,他抄起门边小桌上一块圆形案板,抡圆了照着澳门佬的后脑砸了下去。
澳门佬就这样死了。而三个女人却并没有受到震慑,她们喊叫的声音反而越加响亮,这一回二陈他们听懂了,她们叫的是:“杀人啦!快来人啊……”
于是剩下的事就顺理成章:必须杀掉她们。反正已经杀掉一个了。当三个男人凶狠起来时,三个虚张声势的女人自然难成对手。她们很快被制服,然后是捆绑,然后是用菜刀剁成肉块……
这是1997年的案子。二陈的小兄弟廖伟,是二陈的老乡,他在珠海混得时间长点,但逃亡的本事似乎比二陈差,很快就在广东台山被抓获,且很快就被判处死刑。而两名主犯陈武和陈儒,却逃脱并不知所终。
但现在是2011年,在“清网”行动中,珠海警方将不会容许他们继续逍遥法外。逃亡能有什么前途呢?!
且按下不表。
且说自澳门回归后,特别是到了新世纪,珠海开始繁荣了。当年,她只是澳门北边蹒跚起步的新城市,此时,她已渐渐褪却青涩,出落得楚楚动人。一个有吸引力的青春型城市渐渐显示出前程的美好。大量的国人以珠海为前站,去澳门去国外,而大批的港澳台同胞,则通过澳门来到珠海,交流、贸易甚至生活、定居。
台航飞行员谢城和简渊就常来珠海“享受生活”。——1999年后,台湾和澳门开始直飞。作为飞行员,落地澳门后,总有几天假期,他们会结伴来珠海,会朋友、吃海鲜,总之要短暂居留。2005年3月26日,在酒足饭饱之后,谢城从卡拉OK叫了一名“小姐”带回其住地飞行员大厦427房。饱暖思淫欲,大概说的就是他吧。
“小姐”自称叫“小艳”,年纪不算小,已经23岁了;但似乎入行不深,话不多,不妖不滑,甚至带有一般新手常有的胆小和好脾气。谢城疯狂地折腾她,她一言不发默默忍受。她在“找钱”,她得养活自己和男朋友。她还想着攒点钱,和男朋友结婚。
谢城在快天亮时赶她走。她没有说话,很快穿好了衣服。谢城给了她1000元人民币,崭新的,扯一扯,会发出新币特有的哧啦声。见到钱她有点高兴,她数了两遍,没错,讲好的就是这个数。然后她转身准备离去,谢城说话了:“服务不错,再给你200小费吧。”
她说了声:“谢谢老板。”
她打车回“家”。在车上,迎着渐渐透亮的天空,她双手展开一张“老人头”,迎着窗外的光看。脸上浮出笑容。她还扯了扯,她想听钱的响声。
但是出租车司机说了声:“假的吧,听声都不对。”又加了句:“现在假币太多了。”他斜着眼瞟她的胸。
司机将车停在路边,她掏出十二张“老人头”,请司机一张张帮着检验,“毛爷爷”、金属线、凸凹纹,天,“全是假的!”司机其实大感意外。
427,不难找,倒不是她记清楚了房号,而是,这房特别,在最边角。她敲门时房内的男人非常不耐烦,“对不起,我不需要小姐!”但她敲得非常执拗。
谢城不承认他支付的嫖资是假币。首先,最根本的,他否认曾嫖过她。他一脸的真诚和委屈,耸肩、摊手,语言彬彬有礼,“小姐,你肯定搞错啦。”最后就彬彬有礼地表现他的不耐烦,“请你马上离开,否则我就报警了!”
她跪了下去,说:“求求你了……”但是谢城转身关上了门,还装模作样地打电话:“喂,警官先生,被人骚扰可以报警吗……”
她坐在马路沿上哭,不出声,只是情绪低落和流泪。没赚到钱,回去后男朋友肯定用拳头、皮带伺候。但是,她突然就想明白了:老嫖是成心的,连价都不还,又多给了200小费。他是成心的!又想到床上的屈辱,她擦了眼泪,愤然起身,在磁卡电话亭中给男朋友打电话。
男朋友和他的朋友“小金”、“闷雷”、“彭少”、“老李”五个人乘一辆出租车赶来了。他们,都是“鸡头”,女人“找钱”之所以需要他们,就在于今天这种局面。他们不是吃素的,他们带着男人的讨钱工具——砍刀、双截棍、匕首。
他们要做的事简单得很——你得付钱。谢城误判形势,他以为,他将避孕套冲进了马桶,清理了床铺上女人过长的发丝,“嫖娼”一事便子虚乌有了。“鸡头”来讨账,纯属寻衅滋事,他可以堂而皇之以受害人的身份向警方寻求帮助。但“鸡头”并不会像“鸡”那样跪下哀求,他们用砍刀、双截棍、匕首直接说话。
结局也很简单——就像俗套的语言所描述的,谢城头破血流身负重伤。必须一提的是一段插曲:谢城的同事,简渊,在“鸡头”对“嫖客”噼里啪啦“训话”的时候,他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与同事和哥们站在了同一战线。自然地,他也头破血流了,但他没有负重伤,而是直接就死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但刀却落在拉偏架的简渊的脑袋上,他有点冤吧。
就跟陈武陈儒一案一样,帮忙的倒最先落网:3月27日至5月6日,“小金”、“闷雷”、“彭少”、“老李”先后被捕归案。而案件主角,“小艳”及其男朋友,却逃之夭夭不知所终。
警方查到了他们的真名字:李一辗和凌翠平。他们被上网追逃,还被公安部确定为B级逃犯。
当然,就像陈武和陈儒一样,李一辗和凌翠平,也即将在本次“清网”行动中被缉拿归案。
“清网”,绝对是公安部门一次下功夫、动真格的行动。
宣言与行动
是否会有普通百姓像闻芳一样,对公安部门《关于敦促在逃人员投案自首的通告》根本没往心里去呢?没关系,这次历时一年的举国大行动最终会以清洁过的社会让她们感受到公安机关的言行一致。
通告的精神可以概括如下:惩处犯罪,宽严相济,维护社会治安稳定,保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同时给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罪犯改过自新、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
各地公安机关均印制《通告》,并在街道、社区、乡村、车站、码头等公共场所广泛张贴,还充分利用新闻媒体、互联网、手机短信等载体广泛宣传,切实营造强大声势,以达到震慑犯罪、敦促在逃人员自首的效果。
在互联网微博上,网友“一笑而过”问“珠海公安”:为什么要搞清网行动?回答网友提问的是珠海市公安局李副局长,他答道:追逃工作是“社会治安防控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逃犯长期在逃,积案久侦不破,不但增加破案成本,也容易引起受害人亲属和群众不满意。同时,逃犯长期在逃,势必会继续作案,给社会治安带来巨大隐患。加大追逃打击力度,其目的是最大限度地捕获逃犯,维护法律权威,营造良好的社会治安环境。
是否有在逃的犯罪份子以为公安机关的通告是行政公文的“官腔套话”呢?——公安机关还有《致在逃人员家属的一封信》。此信语言平实,如唠家常,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但对在逃人员所处大环境的概括准确而又清晰:“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公安系统已实现全国联网,你们的亲人所犯罪行在全国各地都能查到,真正形成了全国抓逃的大好局面。”以珠海为例,刑警部门通过SIS系统、大情报系统以及各种社会资源信息开展逃犯及其关系人信息比对,排查数十亿信息,确定嫌疑人身份,缩小甚至精确嫌疑人的活动范围到街巷乃至楼宇……每一个在逃人员,其实都像白茫茫雪地上蹦跳的一只兔子,而鹰在空中盘旋,俯视着它的一举一动,等待着最佳的捕猎机会……
网友“辉辉仔”问“珠海公安”:其实大部分的在逃罪犯都大隐隐于市,经常变动隐藏场所。对追查在逃罪犯、实施“清网行动”,你们有可行性的策划吗?李副局长答道:对于每一个逃犯,包括大隐隐于市的逃犯,我们都会组织专门的力量,制定专门的追逃方案,根据每个逃犯的具体特点,采取不同的追逃措施。
“清网行动”就是“全警追逃”:一是排查摸底。各警种、各办案单位结合实际,摸清各类网上在逃人员底数,排查梳理线索,逐一建档,提出追逃措施;二是全面清理网上在逃人员信息,办案单位对网上在逃人员信息数据进行全面核实、深入甄别和更正完善;三是实施集中抓捕行动。各单位根据自身实际成立抓捕小组,采取行之有效的方式,分阶段、分步骤全力缉捕逃犯。
可是,现实的问题依然存在:要知道,有些在逃人员已逃亡了十数年,比如陈儒陈武,已是十五年前的案犯。他们的容貌、体型、语言、习性恐怕都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另外,他们能隐藏如此之久而未暴露,说明他们已融入了新的生活环境,其周围群众没准早已接受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公安机关,恐怕只有宣言上的自信吧?
那就试试看吧!
珠海公安局一切人、财、物向追逃工作倾斜。比如,斗门分局民警似乎就想验证领导的许诺是否属实,提出要使用政委的配车——新车,性能良好。政委给了他车匙。这台新车其后在一个月内行驶12000余公里,平均每天的行程是400多——大约是从珠海到乳源,广东的最南到最北的距离。且追逃组跑的不是高速公路,而是镇、乡、村的公路、土路以及不能算作路的路……
车没有白用。王岩、余约维追逃组成功抓获、劝投部督命案“斗门赤坎石场命案”在逃人员阮冲六、阮冲七。
下乡又上山
现在的阮冲六,已经是48岁的“老人”。十七年前的罪行带给他的负疚,十七年来野人似的艰难逃亡,使其身心都趋于老境。这是一个身高只有一米五多的农民,老实巴脚,怎么看都是一个农村老头。
其实十七年来他的逃亡并非像大多数杀人犯那样,具有“浪迹天涯”的空间感。他一直隐藏于家乡广西梧州藤县沙田村的一个山林果场之中,这里与他的家阮家村相隔不算近但也不算远。他从未回过家,他一直待在果场。果场是有生命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它们很友善,从来不问他“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为什么在这里?”与现代生活隔绝也与过去的生活隔绝的荒山野岭中的果场生活,大概叫他安生。但这是假相,他无时无刻不提防着公安机关的追捕。一旦有生人走近果场——上山的路就像山上垂下来的一条白布,人迹会一览无余,躲在山上看林人的小平房里的阮冲六能看得清清楚楚——他会立即起身,向山的更深处逃窜。十七年来都是如此。2011年10月,当扮作贩果子的商人的侦查员刚在山脚下现出身影时,阮冲六就逃进深山一整天没有回来。
他并非孤身一人隐居在荒山野岭中。他有妻子,吴果群,一个农村老太婆。他还有一个女儿,就在山下的一所乡村小学读书。——在破烂寒伧的小平房内,“贩果子商人”暗自观察、揣摩这个老太婆,她对人没有警惕,似乎有点异于常人的痴呆麻木,但“商人”探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而且,她的痴呆怎么看都不像是高明的伪装。“商人”还是有收获:他们在床下看到了一双粉红色的、十来岁小女孩所穿的雨靴。小女孩在山下一所名为“沙田”的乡村小学读书。当然,当地户籍中查不到小女孩的信息。而在学校的登记中,家长的名字也不叫阮冲六,而叫阮大朋。
“老太婆”,倒不像十七年来的阮冲六,一直隐身在这座人迹罕至的果场,她还颇有点走南闯北的阅历。——她不是藤县人,她的家在广西贺州昭平县。对,没有更详细的了,地址只小到“昭平”;在藤县民政局,她与阮冲六的婚姻登记中就是这么写的。而在阮氏族谱中也仅仅写着“自贺州昭平迁入”这几个字。侦查员在“昭平”核实其信息,可想而知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阮冲六曾有一个儿子,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在村里人看来,这“事”蹊跷得很:首先,“老六”的这个外乡老婆不大正常,大家觉得她脑子有问题。其次,婚后不久,她就莫名其妙不见了,在外流浪了两三个月,又莫名其妙回来了。回来还大着肚子,过了几个月就生下一儿子。稍稍具有生育知识的人都断言这儿子绝非阮家的种。不过“老六”倒没说什么,他确实是一个老实巴脚的农民。他现在名下有一个女儿,但是,还和儿子一样,也是他老婆莫名其妙不见了,在外流浪两三个月,又莫名其妙回来后生下的。
当然,不一定为了怀孕,吴果群总会莫名其妙地离家出走三五个月。待脑子清醒了,又回来和阮冲六厮守。
“老六”的儿子在十二岁时游水淹死。——这是阮家一系列不幸事件中的一件。自1994年阮冲六、阮冲七、阮冲二三兄弟在珠海斗门赤坎石场犯下人命案后,阮家的不幸接二连三:一、案发后不久,潜逃回家的阮冲二因病死亡;二、接着,阮家大姐的丈夫发生交通事故死亡;三、阮家四妹因病死亡;四:“老六”的儿子溺水死亡;五、家道迅速败落。作为一个男丁兴旺的家族,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中期,他们以中国农民特有的吃苦耐劳,很快就让生活富足起来,其富裕程度在村中首屈一指……而现在,村中带有地标性质的大门楼,早已因风吹雨打而尽显沧桑,瓦棱间的南方野草像小树苗一样一年一度地茁壮。
但大姐阮元美却一点不嫌厌这个给家族带来连连霉运的阮冲六,她眼中的六弟,口口声声的“老六”。阮元美是藤县林业局工作人员,她曾是阮家村出的第一个大学生,现在还是唯一一个。而她能一直读书乃至上大学,完全是两个弟弟——因病死亡的老二和负案在逃的老六——打工赚钱供给的结果。所以,现在,是她回报“老六”的时候。面对侦查员的多次约谈,她一口咬定不知道“老六”藏身何处。——其实,十七年来,珠海警方对这个案子一直未曾放弃追捕,每一次阮元美都是这样说的。阮元美所作,大概也是人之常情吧。
但是这一回,她面对的可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一个“清网”追逃小组。再说了,领导的新车都开出来了嘛,回家时后座上无论如何得有一个戴手铐的乘客……
吴果群曾是第一线索。藤县没有阮冲六的踪迹,侦查员想,他与其妻潜藏在吴果群的家乡是有可能的。可是,为了找到吴果群,侦查员却煞费周章,差不多找遍了整个贺州市昭平县。——昭平县所有叫这个名字的、近似这个名字的、甚至跟这个名字无关但外嫁藤县的,只要大体符合年龄段的,侦查员一一摸排核实。昭平县还没有电脑,所有的户籍资料堆放在一间类似仓库的档案室,这里阴暗潮湿,灯光昏暗,大白天,被惊动的老鼠会从坐在地上的侦查员的肩膀一跃而过……
阮冲六的父亲也是一条线索。他曾在中越边境的某个小镇打过工,在那一带,他们似乎还有远房亲戚……
阮冲六的母亲也是一条线索。阮家三妹远嫁香港,其母大约隔个半年多,会返乡一次。很奇怪,每次往返,她都会在广东东莞作短暂的停留……
但是,所有的线索都只是线索而已,侦查员所得甚微。
他们决定还是把藤县作主战场。侦查员“扎”了下来,他们以阮家村为中心,将触须向周边伸展开来——走街串巷、上山下乡,一条村一个镇子地走过去,不断地向人们打听一个叫阮冲六的50岁左右的男子。他们渐渐能听懂当地怪异的方言了,街上的村里的狗,见了他们不但不叫,甚至还摇尾巴打个招呼。侦查员还在当地建立了线人耳目。工作显然卓有成效,一个线人反映在极为偏僻的沙田村的后山上,似乎有一个看果园的老头,他说话的口音与本地有点不同。不过,他住在沙田已经十来年了,而且,很少与人接触,乡里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疑。侦查员自然不会放过这种信息,但他们没有贸然行动,于是就有了前面叙述过的贩果子商人的一出。又经过在沙田村小学的摸排,侦查员终于认定看果园的老头嫌疑很大,但是,他们依然没有贸然行动。——在晨曦微露的凌晨5点,他们悄悄起身,爬上果场对面的一个山头,用望远镜眺望那间平房。但是,线人所说的“看果园的外地老头”一直没有露面。
贩果子的外地客还是惊动他了。
被惊动的“老头“应当跑不远。
离果园三公里外的红星砖厂,是一个外来务工人员较多的地方,侦查员决定公开前往摸排。这一回他们的目的很明确,直接找“两”个人:阮冲六和阮大朋。——当然,手头的阮冲六照片还是1994年的身份证照,黑白的,那时的阮冲六才31岁……
应该说运气好吧,但是好运向来只眷顾准备充分的人。——砖厂的管理人员随手一指:阮大朋啊,就那个……
侦查员眼里的“阮大朋”,是一个身材极度矮小的老头,脚穿一双泥鞋,裤腿卷起,细瘦的胫骨裹着灰土,肩膀头绷着一条草绿色的牵引带,佝偻着,低头用架子车拉砖入窑。车箱里码起来的砖,远远高过拉车人的脑袋。假如砖头倒落下来,绝对可以完完全全地掩埋住拉车人瘦小的身子。
拉一块砖的工钱是2分人民币,还得包括装卸。10块2角,100块2元,1000块20元,10000块200元……
侦查员犹豫了一下,照片和真人,似像又不像。但他们还是走上前去,轻轻叫了一声:“阮大朋。”必要的防范还是要的,侦查员虚虚地围拢着他。拉车人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他放下车,将绷带挂在车辕上,对着侦查员就笑了。侦查员又说:“阮冲六吧?”他拍拍了掌上的土,有点忸怩,似乎满含歉意。
坐上警车,阮冲六一直保持着微笑的样子。那张老脸,似乎也因微笑而略显年轻。十七年前的事嘛,几乎不需要侦查员提示,他就一五一十地讲述起来。——1994年,他们兄弟三人凑了10000元钱,购买了一条柴油动力的木船,到广东珠海斗门区赤坎村拉运石块。有很多广西的船在作这种生意。老七,阮冲七年纪轻,胆子大,不安份,他将放置在石场上的一大桶柴油“滚”着搬到自家船上。给船加了油,却连油桶都不扔。为什么要扔?谁能证明这油桶是他们家的?失主寻上船来太正常不过了,老六、老二自知理亏,坐在船舷上一言不发,但老七可不是个善茬,吵闹着矢口否认,引来邻近的船都泊过来看热闹。看热闹的人也不免说几句公道话,而失主一方,也开始挽袖子攥拳头,老二老六起身劝阻,说好话,赔不是,老七羞臊难当,抄起船上的一条三角刮刀向质问者发疯似地乱刺,致两死两重伤。随后,三兄弟负案在逃。
他们的那条船,如今还停泊在案发地。雨打风吹十七年,早已破烂不堪,但确实没有沉没。
阮冲六的记忆清晰得令人吃惊,仿佛是在讲述昨天发生的事。大概十七年来,他每天都会将事件经过在大脑中回放一遍,以确保记忆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另外,他大约每天都在躲避其实也在期待着侦查员的到来,好把埋藏在心底这一堆铅块似的话向警察倾诉一空。警察绝对会是耐心认真的倾听者,不像果场里的果子和树木,很冷漠,听了无动于衷。还有,阮冲六的讲述非常清晰且确实没有撒谎,哪怕是一点点。当年案发之后,侦查员曾作了详细的外围走访调查,目击证人都能证明他所说属实。
侦查员感慨万千。其实,案发之后,阮冲六接受调查自然不可避免。但根据案子的实情,他不是直接施害人。所以,调查之后,他大概就能解除嫌疑。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十七年生不如死的逃亡就没有必要,而其家族的一系列不幸或许也能避免……也许吧。
阮冲六的被捕,自然令阮元美悲痛万分。她感激老六,也信任老六的无辜。她内心深处从来没有把家族的一系列不幸归咎于老六,毫无疑问,这都是老七引起的。她终于同意配合警方的工作,她还证实了警方的猜测:老七就隐身在广东东莞。她母亲往返香港时在东莞逗留,确实是为了与这个老么见面。她保证将劝说老么投案自首,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证明老六的无辜。
阮冲七不像是阮冲六的兄弟,就如同武松不像武植的兄弟一样。他身高一米七五左右,身材壮硕。他坦然认罪,积极为老六开脱,但似乎对罪行本身毫无悔恨之意。侦查员追问他十七年来的逃亡细节,他一概不予回答。仿佛十七年就像昨天到今天这么短暂,不值得去说。
兄弟或鸳鸯
陈武和陈儒,是同乡。还是远房亲戚,又同姓陈,但是不是兄弟,排资论辈转来折去地难以确认。反正他们两个都“搞不清楚”。然而在潜逃的十五年中,他们一直搭伴,后来又大体同在一个地方“隐身”,确实像一对难兄难弟。貌似患难兄弟而已,其实,他们不愿意分道扬镳各走各的,只是亡命之徒的互不信任,他们防着对方向政府“出卖”,就算不“出卖”,假如一方遭遇“不测”,也肯定会供出另一方。那么,就在一起吧,一条绳上的蚂蚱,你盯着我,我防着你,这样大家安心。
两只蚂蚱,带着连体的绳子,天南海北地蹦跳,他们到过浙江、海南,还曾回到广东一座小城江门,然后又去了云南昆明,也曾在河南出现过。罪孽如符咒,紧紧箍着他们,他们没法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干一段零工,混一碗饭吃,往往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即逃走。一切的负案在逃人员,都是如此境况。最后,就像阮氏兄弟一样,他们藏身在广西。但阮氏兄弟是藏身于家乡的附近,而他们,仅仅是因为广西地理偏僻山林繁密人文复杂,两个外地人,只要低调行事,就不会显得扎眼。当然,也有其它考量,比如,这里靠近越南、泰国,这里据说有毒、有枪、有黑社会,这些,对亡命徒有天然的吸引力……
警方对他们的追逃,也在广阔的地理空间中展开——湖北恩施、湖南长沙、广西来宾和柳州、云南昆明等等……陈武和陈儒的线索,还曾一度出现在吉林省吉林市一带,给警方制造了不大不小的干扰……
警方重新检索关于他们的案卷材料:当年,二人均从事拐骗、容留、介绍妇女卖淫的活。陈武出道早,混迹这一行当多年,社会经验丰富,早已习得了好勇斗狠阴损残忍的习性。家庭观念可能相当淡漠。而陈儒是通过陈武的介绍才到的珠海,且案发之时才来不久,而在此之前,他不过就是一个好逸恶劳的农村小青年,虽然十五年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但追逃组还是决定不妨抱以希望,以他为突破口:他可能未彻底割断与其家庭的联系。
在湖北恩施,追逃组对村委会的调查没有有价值的线索:十五年来,二陈确实没有回过家。警方一直没有放弃对他们的缉捕,每次一有新线索,都会来一趟恩施。但这一次,警察扎了下来,他们住在小旅馆里,摸清了二陈所有的社会关系网之后,调取打印了他们所有家属的电话通话清单。上百页的A4纸,而纸上的数字细如睫毛,细如小蚂蚁的腿和触须。侦查员只能一行行地查看、分析,看得久了,那些数字就真像小蚂蚁的腿和触须那样活动起来,晃得人头晕目眩。
但这付出是值得的:两家人的话单中,有共同的三个外地电话出现过几次,两个来自广西柳州,一个来自湖南长沙。
而从银行调取的二陈家属的银行账户交易明细也有发现:广西来宾、云南昆明曾有八笔汇款至其账户。
侦查员决定打草惊蛇,他们正面接触了二陈的家属。这一招行之有效,陷入不安的家属主动与二陈联系了。——前面讲过,十五年前的陈武就已经社会经验丰富,他居然将自己的手机号“送”给了一个吉林的朋友,吉林人带着手机号,也带着侦查员的视线去了趟冰天雪地的东北。此时,是2011年的11月末。
但陈儒还是暴露了。当然陈儒也并不会束手就擒,他在广西来宾、忻城、柳州之间兜兜转转,逃命老鼠的把戏。不过,当侦查员在柳州一家车站旅馆抓获陈儒时,他还是非常惊讶:他可是早就“漂洗”了身份的,他使用其姐夫的弟弟的第一代身份,但是更换了自己的照片。他现在是连自己都不怀疑的“李代金”啊,警察怎么就抓到他了呢?
陈武的落网自然也是水到渠成,当然,过程同样曲折。在云南安宁市的一家麻将室里,这个已然谢顶的中年男子被警察当场按倒。他好赌钱,似乎还有点赌运,不知道他在麻将桌上自摸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末日即将到来。
凌翠平,她现在叫“刘娟”,一个极普通的妇女的名字。她已经29岁了,就像这个年龄的绝大多数女性一样,她有一个4岁的孩子,女儿。当然,她有“老公”,李一辗,当然,他现在叫“彭斌”。假如需求不多,也堪称拥有普通妇女的幸福生活了。
她们现在“定居”在广东河源紫金县。所谓“定居”,就是在这个城市的城郊结合部,一男一女租住了一套房子居住、生活。在外人面前,女的称男的“老公”,男的叫女的“老婆”。——以前,自从2005年3月26日起,她们在湖南长沙岳阳、江西赣州等地漂泊不休。每天都心情不宁,随时担心珠海警方出现在面前。往往街头一声警笛,会让她心跳半天。
现在,在河源紫金县,刘娟的心情渐趋平复。——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六年,也许,珠海的警察早把这事忘了吧。就像自己一样,别人叫“刘娟”她会即刻回应,而要叫“凌翠平”,她会反应迟钝。当然,迟钝非常短暂,之后,“凌翠平”三个字会带来她长久的心悸。
他们的社会交往,局限于不远处的湖南菜馆“平江饭店”所聚合的一群湖南人。都是底层的湖南老乡,工地上的小工头、民工,长途客运司机,工厂里的打工仔打工妹。这里消费低廉,盒饭四、五、六块钱一份,有菜有肉。即便是叫上啤酒、小菜,也花不了多少。他老公就是叫上啤酒和小菜的一类食客,叼着烟卷,喝着小酒,谈天吹牛。吃过饭,这一伙还会在里间支起麻将桌小赌一场。他们看不起那些打工者、下苦的。他们,都是“鸡头”。
刘娟总是睡到中午才起床,梳洗打扮之后,就下楼在巷道子里转悠。城中村里的巷道窄而长,她望望两边,看有没有单身的男子鬼头鬼脑地拱进来。不需要问,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只需问个价钱,男人就会跟着她上楼、进房、脱衣服。她往床上一躺,从枕下摸出一个避孕套,之后就是男人的一阵家畜式的哼哼哧哧。她生过小孩了,肚皮上的妊娠纹像是一块皱布,乳房也有点松软,但那些男人不在乎。他们是些苦力,要的只不过是一个洞罢了。一直到深夜。
没生意时,她也和巷子里的其他暗娼聊两句。大多和她的情况相同:老公在“平江饭店”喝酒、吹牛、打麻将,她们在出租房里给其他男人“打炮”。但她又与她们小有不同,她们有些是男人拐骗来的赚钱工具,有些是与男人合谋的生意伙伴,只有她,是真正拥有老公的,她的所作所为,是难以为外人道的生活。她和老公生有女儿,而且,双方家长也都认可她们的婚姻。她们大约可以白头偕老。
2005年之后,她们就成了一对亡命鸳鸯。
每隔三两天,刘娟会到村口的电信吧打个长途电话。这个电话一般较长,半小时左右。打往湖南,打给“彭斌”、也就是李一辗的母亲,也就是她的婆婆。和婆婆有这么多话聊吗?当然不是,婆婆会把小女儿抱过来,和她在电话里咿咿呀呀半天。刘娟是妓女,但也是母亲。女儿只知道打电话来的女人是母亲,不知道她是暗娼,不知道她是警察追捕的杀人在逃犯。
2007年女儿出生在逃亡路上。在逃亡中,她随时都担心李一辗甩了她,这是自然的,一个好逸恶劳的无赖,一个身无长物的杀人犯,除了喝酒、打架、小偷小摸,他什么也干不了。为了活命,或者为了活得更好,他分分钟会抛弃一个身外之“物”——女人。但是,怀孕及生育彻底坐实了他们的婚姻,他们不可能“劳燕纷飞”,只能“鸳鸯亡命”。她是个妓女,李一辗是个杀人犯,谁也别嫌弃谁。她毕竟拥有了婚姻、老公和女儿。现在,她甚至有时会高兴李一辗只是个吃软饭的东西。
不把女儿带着逃亡,是无奈也是一招妙手。毕竟,前途是晦暗的,谁知道哪天醒来就会睡在看守所的地板上。然后,是被带上刑场走完人生。她会想这些。她以为在现有条件下,她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把女儿寄养给大伯子——李一辗的哥哥。大伯子刚好生有一个儿子,而在农村,超生一个似乎很正常。女儿的户口就上在大伯子家。很好。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不断地脱衣服,挣钱,给家里寄回去。给女儿买奶粉、衣服,也许还得给她攒够上学的钱。假如可能,就连嫁妆一起攒……
当然,她也得给李一辗赚喝酒、打麻将的钱。没准,还得给他攒嫖资。——有时候“鸡”接客,“鸡头”就去找其他年轻的、“新到货”的暗娼爽上一回……她知道,但懒得去管,总好过跟着其他人去打架、砍人吧。那会惹来要命的麻烦。
漏洞出在李一辗哥哥的两个孩子身上。细心的珠海追逃组民警从户口本上发现,两个以姐弟相称的小孩,年纪只相差七个月。这不符合常理。走访摸排加深了怀疑,女孩确实不是其哥哥亲生的。但是,村民们很困惑:“抱养了一个嘛,有啥奇怪的?!”从哪抱养的呢?这可就不知道了。
侦查员大胆猜测:这个女孩,应当是李一辗和凌翠平所生。那么,接下来就有了侦查方向:他们绝对一起外逃了,而凌翠平将是本案的突破口。因为,正如前面所述,女性,相对而言亲情观念更重一些。——这是值得尊重的人性,我们必须肯定这一点。
珠海本身是一个移民城市,民警也大多来自五湖四海,对于公安工作而言,这时都有了用武之地:两名湖南籍民警,化妆成打工者,在广东河源紫金县这个城中村中住了下来。
可是,难道民警暴露了吗?伸手可及的“彭斌”和“刘娟”,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侦查员的懊恼和不知所措你可想而知。
他们去了江西赣州,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他们并非对珠海公安的进逼有所察觉,而是,广东河源的警方也在进行“清网”工作,草木皆兵的李一辗和凌翠平只能选择继续上路逃亡。
江西赣州似乎风平浪静。于是,思女心切的凌翠平,终于又在中午,给婆婆、也就是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凌翠平和李一辗被彻底锁定了。为了对付他们两个,珠海警方已经建立起以珠海为大本营、以湖南岳阳为信息交汇点、以江西赣州为追踪前哨、以广东河源为抓捕主战场的四地联控追逃体系。当然,凌翠平和李一辗一无所知,他们的判断本能且直接,他们其实又能怎么样呢?“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只是一句形而上的哲学概括,它具有形而下的现实意味。负案逃亡,在中国,几乎不可能有光明的前途,几乎肯定将走上末路。
江西赣州似乎也风起浪翻了。江西的“清网”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警笛一声紧似一声,对出租屋、小旅社等重点地带的清查一波密过一波。凌翠平惶惶不可终日,她感觉到了末日即将来临。她现在脑子里只想着女儿,此外的一切,都交给李一辗。他是“鸡头”,不能只坐享其成,他是“鸡头”,不能只干打打杀杀的粗笨活,他得用他的头想一想,到底如何逃出生天,避免踏上末路。他得想办法。
李一辗决定:回广东河源紫金县。第一,“彭斌”和“刘娟”已经在紫金生活了多年,没有人怀疑他们;第二,派出所、村委会知道他们的不体面的生活,很好,这一点恰恰可以作为掩护:正因为我们只是为人不齿的“鸡头”“鸡妹”,小打小闹以谋生计,所以,绝对与“清网”所说的大案要案在逃犯没有关系;第三,李一辗与留守在紫金的“同行”进行了联系,确认上一回警方的大动作扰动,只是一次例行公事。现在,风头应当过了。
但他们还是变换了住址。并且,暂时“歇业”,免得惹事生非。他们照样睡到中午才起来,不同的是,李一辗不去平江饭店与鸡头同行喝酒打麻将,而凌翠平也不去巷子里等待发泄性欲的男人们。他们像贫贱夫妻一样,双双出门,上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家煮饭。
李一辗时时竖着耳朵,睁大着眼睛,他没有看到周围有危险存在,也没有听到任何风吹草动。
吃完饭,他躺在床上看电视,女人在一边,无所事事。她想女儿,但是,李一辗不许她给家里打电话。她想打电话,李一辗就打她。
凌翠平于是就搞家务,洗衣服,她将衣服挂在二楼阳台上,风吹动花花绿绿的女人衣服如万国旗飘扬,不乏情趣。此外,生活死水无澜。她其实已经有点麻木,她觉得李一辗有点过了,被吓破胆了。她走回房间,她决定今天一定要给女儿打个电话。
敲门的人边敲边问:“家里有人吗?”客气的湖南口音,李一辗和凌翠平都没有任何怀疑。她开了门,一个穿着邋遢衣衫的男子说:“大嫂,你的衣服往里面挂一点嘛,水滴到我楼下衣服上了。”李一辗只在床上直起身,听到这一句,就又躺下了。
敲门人正是珠海追逃组的民警,确认两名嫌疑人都在,他就含身退到楼道,给楼下伏击的同事发出了信号。
大量的前期准备工作艰苦但却细致,所以,抓捕的过程没有什么惊心动魄之处。民警自报家门以后,凌翠平什么话都没说,她知道六年的逃亡结束了。她惟一后悔的是没有在昨天坚持给女儿打个电话。
追逃也劝投
2011年10月4日,《澳门日报》在《新闻焦点》栏目中以《五澳逃犯返珠自首》为题,报道了珠海警方在“清网”行动中,过境澳门,成功劝投五名澳门籍网上在逃人员的战果。
港澳与广东毗邻,就历史而言,人民本为一体。自改革开放以来,两地人民交流激增,这也给两地犯罪分子合流以及利用法律差异逃避打击寻求藏身之处提供了许多便利。公安部领导高瞻远瞩,于1986年12月,在广州设立了国际刑警组织中国国家中心局广东联络处。
珠海很快因势在刑警支队设立了港澳联络科,负责协调珠澳两地涉及刑事犯罪的沟通联络事宜。在本次“清网”行动中,港澳联络科多次南下澳门,抓捕在逃人员。——9月22日,驻澳民警获悉,抢劫在逃人员魏新开刚由国外返回澳门,并且有可能入境珠海,民警迅速办理了边控措施,于24日成功将其抓获。当然境外劝投涉案在逃人员是工作重点,切实践履了“清网”行动宽严相济的法律精神。我们且看《澳门日报》的报道:“有五名本澳疑犯近日前往珠海自首,其中两名疑犯为当年震惊境内外的叶成坚团伙成员,全国公安今年展开以追逃工作为主题的‘清网’行动,珠海警方将境外追逃作为重要任务,通过摸排,发现在珠海案发后逃往境外的,有十四人逃往澳门。此十四人中,有人多年没有往返于内地和澳门的出入境纪录,有人已逃到外国不知所终。最终,警方确认十人具有劝说其投案自首的条件,截至九月三十日,已有五名生活于澳门的在逃人员回内地归案。……九月廿三日,疑犯唐某和陈某从澳门到珠海主动投案自首,两人曾是叶成坚犯罪集团的重要成员。十多年前,以‘澳门张子强’叶成坚为首的‘大圈帮’黑社会犯罪团伙,在粤澳两地涉嫌杀人、持枪抢劫、私藏枪支弹药、爆炸物品等多宗严重暴力犯罪。一九九九年十月,珠海市中级法院一审判决叶成坚等三人死刑,汤成等十二人死缓、无期徒刑或有期徒刑。唐某和陈某就是当年此黑社会团伙中的两名‘马仔’。当年叶成坚得力手下之一的唐某,至今已十多年没有回过大陆,没有有效的往返证件。珠海警方表示,如果当天不能为他办理证件回珠,很可能错过其主动自首的时机。于是警方向广东省公安厅驻拱北签证办求助,加快为唐某办理一次性出入境证件。‘清网’行动中,珠海警方多次到澳门与可能提供帮助的部门沟通,重点为约见在逃人员,与在逃人员说明政策、说服自首而努力。还说服他们的家人,敦促在逃人员主动自首以争取宽大处理……”
即便是已逃到台湾地区和美国的,也感受到“清网”的威力,他们不断通过澳门的亲友打探消息……
境外追逃或劝投,说起来浪漫,做起来却更为艰难。首先,两地司法体制不同是最大障碍,珠海的警察,不具有在澳门的执法权利,一切工作,包括查找人员和约谈,都必须通过国际刑警澳门支局来配合。其次,是境外在逃人员的信息太过繁杂。部分境外逃犯是十几年前上网追逃的,当时的资料信息不仅不详甚至错误,因此,参战民警不得不到法院、省厅等当年办案的相关单位再查找、再核实,同时发挥境外情报工作优势,广辟渠道,扩大来源,力求尽快掌握境外逃犯的个人及亲朋好友等关系人的资料,找准突破口。
且说说叶成坚黑社会团伙案。
叶成坚为首的“大圈帮”黑社会犯罪团伙的覆灭,是澳门回归祖国之前,澳门乱象的终结,其政治意义不容低估。我们且看一下该团伙覆灭之前澳门黑社会的排空浊浪:
澳门博彩监察司司长布理路被黑帮“十四K”伏击枪伤;
澳门土地工务运输司高级主管慕拉士的宅门被炸;
澳门印刷署葡籍高官施利华被摩托车枪手狙击受伤;
澳门博彩司检察厅厅长马发诗后脑中枪;
澳门最高警察长官白德安座驾被炸;
到了1999回归年的8月,情况更糟糕——
8月15日凌晨,澳门黑沙环大马路遥控炸弹爆炸,七男二女二死五伤。接着又发生连环炸弹爆炸,一辆摩托车及一台警车被炸毁。20分钟后,遥控炸弹又在记者和警员中爆炸,十五名记者和警察死伤;
8月19日晨,葡京酒店厨师身中三弹死亡;
8月25日晨,香港赌客马某步出赌场即身中五枪死亡;
8月31日晨,澳门印刷署葡籍高官施利华被发现倒毙于新口岸一个警署旁,尸身有弹孔。
9月14日晚,审理黑帮“十四K”头目“崩牙驹”一案的司法委员会主席罗明素及夫人在澳门海滨码头被枪杀……
肆无忌惮,仿佛是表演给中国政府看。
但这一切,都因1999年10月“大圈帮”黑社会犯罪团伙的覆灭而消歇。
漏网之鱼陈费平,当年曾是“澳门张子强”叶成坚手下的骨干。他是车手,在澳门狭窄的街道上,一个好车手是保证黑帮行凶及成功逃窜的重要一环。
当珠海联络科民警寻找他时,他既恐惧又心存侥幸——恐惧的是:当年叶成坚们的下场,令其心有余悸,而珠海警方的不依不饶,甚至追至澳门,令他感到无处可逃;但他也心存侥幸:毕竟,依照一国两制下的澳门法律,他的罪行难以认定,而珠海警方要在澳门拘捕他,嗯,律师说这不符合《基本法》的精神……他同意见面,但要求带上律师,还不断变换见面地点——大概是黑社会习性使然……
现在的陈费平已48岁,当年叱诧黑道的锐气已消磨殆尽。他在一家摩托车修理行谋生,他早已做好准备,在弹丸之地澳门终此一生。
接触他的民警正义而且友善,《关于敦促在逃人员投案自首的通告》和《给在逃人员家属的一封信》中关于宽大的字句,可是警方白纸黑字的承诺。他终于下定决心,随民警回珠海自首。
警方迅速为其办理了入境手续,并且联系了快速通道,使其能以最快捷的方式回归珠海。
自1999年以来,他未曾踏上大陆一步。他连想都不敢想。
陈费平因患有严重肺结核而被取保候审。当民警告诉他可以返回澳门时,瘦弱的陈费平一脸苦笑:“阿Sir,不要玩我啦……”他同意跟随民警返回珠海投案,确实是感受到了“清网”的严厉,他觉得肯定躲不过这一回。但是,他的黑社会习性又使他忐忑不安,他怕警方翻脸不认账,所谓的宽大只是空头支票。但当民警再次郑重确认后,一直佝偻着的陈费平稍稍直起了身子。
现在,他定期返回珠海,除了向警方报到之外,还在珠海传染性疾病治疗中心治疗其肺病——澳门虽然有针对底层人群的免费医疗,但因为是公费,只能靠廉价的药维护不使病情恶化,而好药价格昂贵。
陈费平见到每一个警察都客气而又感激。“清网”行动其实彻底解放了他。
境外擒真凶
2011年8月31日,江苏靖江“清网”追逃小组来到珠海,向珠海刑警支队寻求帮助,要求过境澳门抓捕杀人在逃人员贾金刚。港澳联络科热情接待,表示将大力支持。这是自然的,天下公安本一家嘛。但是,也不能不对江苏同行作一些解释:珠澳虽然比邻,但两地法律及警方的办案程序都存在明显差异。澳门自1691年3月14日建立治安警察起,即以葡萄牙宪法和刑事诉讼法确立的原则为基础,沿革数百年,完全自成司法体系。“一国两制”体现在法律上,就是中国政府尊重澳门的司法权,所以,大陆警方不能越境执法……港澳联络科答应将尽其所能,与澳门警方取得合作,力争将贾金刚追拿归案。
在珠海市公安局领导的部署下,珠海刑警支队港澳联络科黄静、黄荣海等民警再次南下澳门。“清网”以来,她们几乎在珠海席不暇暖。
2007年5月9日上午,靖江市110指挥中心接报,称靖江万福港里发现一只装有尸体的旅行包。刑警侦查人员及技术人员迅速赶赴现场,在清清绿水之上,密密芦苇旁边,“泊”着一只开裂的旅行包,约略可以窥见一具尸体。由于经过长时间的浸泡,尸体已高度腐烂,确认被害人性别都不容易,经过两天的尸检,才最终确定为女性,身高156厘米,体态中等,年龄在25岁至45岁之间,左眼内有做过美容的金属丝,遇害时间为一至两个月前。但无法确定如何被害,没有锐器伤及钝器伤,推测窒息死亡的可能性大。
警方围绕尸源开展工作,将被害人的DNA上网比对,同时走访近期接报的失踪人员家庭,抽取符合相关特征的失踪人员父母的血样比对;另外,还针对被害人做过美容这一线索,走访全市和周边地区的美容店和医院,但一直未有突破性发现。直到两年多以后,2010年1月,经与上海市历年来采集的DNA数据比对,才确定被害人系上海青浦区居民谢美华。
谢美华的社会关系较为复杂,她有过两次婚史,与第一任丈夫育有一女,1999年离异;2001年与第二任丈夫结婚,育有一子,但又于2006年离异。这第二任丈夫提供了一条线索,即早在2005年,谢美华即与一名叫贾金刚的男子因赌博相识并发展为情人关系,谢离婚后一直与贾姘居,直到其失踪。
面对侦查员,贾金刚表现得很冷淡,对谢美华是死是活漠不关心。他肯定地说谢是因为赌博输钱而外出躲债了。这说法有可信度,经调查,谢美华不但在国内赌,还长期到澳门赌。而且,赌运不佳,早已债台高筑。这是尽人皆知的。贾金刚特别强调说,他与谢早就没有任何联系了。——他的冷漠表现似乎无懈可击:因赌博而成情人,那感情能有什么纯度可言?只不过相伴在邪道上走一段,走不下去了,分道扬镳很正常。
即便他就是凶手,作案也在两年之前,事过无痕了。他明白这一点,因此他处之泰然。
对关系人的调查似乎也能部分佐证:谢美华从2006年4月开始,经常出入澳门赌博,输了就打电话给贾要求送钱过去继续赌,为此两人经常吵架。2007年2月11日,在澳门,谢赌输了贾金刚送来的所有“援助资金”,两人才一起四手空空返回上海。
这样一对情人,分道扬镳很正常,但反目成仇也有其内在逻辑。邪道伴侣嘛,从邪至黑,并没有大得过不去的楚河汉界。
但是,没有证据。侦查人员只能旁敲侧击,更为频繁地走访死者的朋友,另外暗中严密监视贾金刚,却并不直接接触他。看似冷漠的贾终于冷静不下去了,开始四处探听情况,还多次嘱咐赌友“你们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的不要乱说”。此后贾金刚就将手机关闭,离开上海并彻底失踪。
与此同时,侦查人员了解到贾金刚曾于2007年1月22日租下上海安亭镇协通公寓302室,租期为六个月,但在3月20日却提前退房。另外,侦查员又考虑到抛尸必然使用交通工具,于是调取了他的黑色桑塔纳轿车出入上海、江苏的记录,发现该车于3月17日19时离开上海,21时许从江阴大桥北侧九圩匝道进入靖江,并于次日凌晨1时返回上海。
黑色桑塔纳经行的靖江路口,可以直接通往抛尸现场。此外,时间上,大致也与技术人员判断的死亡时期重合。
他的逃跑加大了嫌疑。
江苏警方对贾金刚前妻的电话进行了监控,终于发现有一个来自珠海的号码经常与之联系。经侦查,确认使用该号码的正是在逃嫌疑人贾金刚。
但当追捕组赶到珠海时,却扑了个空,贾已经过境澳门了。——他早就办理了短期的往来港澳通行证,为潜逃作好了准备。
人是他杀的,还有同伙——也是一个赌徒。杀人动机很简单,谢美华的滥赌以及由此造成的对家庭经济的困扰,就连同为赌徒的贾金刚都受不了了。赌博的危害,于此可见一斑。
黄静等珠海民警再次来到澳门司法警察局路氹分局大楼,还是直接去国际刑警澳门支局相关部门。路氹分局设在澳门路氹莲花大桥口岸前,与珠海横琴岛隔水相望。澳门司警与黄静他们早就是熟人了,倒不是地理位置,而是多年的工作合作,特别是“清网”行动以来,黄静他们几乎在这常驻,极大地拉近了彼此的心理距离。澳警们戏称大家现在不仅仅是同行,简直是同事。
但是,要查找贾金刚却并不容易:他是偷渡人员,严格来说是逾期滞留人员,他几乎不可能在酒店、商场、交易处、汇兑处等地光明正大地留下线索。由于他在澳门系黑户,他对澳门警方的躲避并不弱于他对大陆警方的逃避。
另外,必须再次说明:联络科的民警并无执法权——执法权甚至包括随同澳警一线警员进行一些必要的走访工作,这不合法,这会引起司法界的轩然大波。她们只能坐在警署里,与单位联系,接收领导的指示以及新的案件线索,然后与澳门警方认真研究分析,同时将澳门的工作进展反馈回珠海的指挥部。
澳门警方开始行动了,其行动支援处不但动用技侦,还把线人、耳目、“针”、“狗仔”全都发动起来。他们也有自己的工作套路:偷渡人员,逾期滞留人员,大体而言还是有自己的活动范围及活动规律。警察黑名单上曾经吸纳过非法劳工的建筑地盘、私人楼宇、商业场所、工业场所等地,再次成为重点侦查部位。澳门警方还与劳工事务局联系,力求掌握更新的偷渡人员在澳活动的信息线索……
贾金刚确实曾使用过一个澳门的电话与在上海的妹妹及前妻进行过联系——要钱。可是,根据澳门法律,警方要对这个电话进行监控,必须走程序向法官提出申请……
贾金刚身高一米八,相貌堂堂,据一线时不时反映给澳门司警的信息称,他虽然与大批偷渡者群居在黑暗、阴湿、肮脏的地下出租屋里,但却有点“不简单”:很有女人缘,大约有两三个女子与其保持暧昧关系,其中一个还是空姐,他就靠欺骗她们苟活于澳门。但他的末路之旅确乎已经到头,仅靠这些女子的资助,显然不足以维持其生活。再说他也不安份,他是一个无药可救的赌徒,早已丧失了一切以正当方式谋生的愿望和能力。
赌徒,那么,赌场也是一个重点部位。贾金刚确实经常去澳门英皇娱乐城赌场,但是,他已经没有了下码加注的资本,甚至也没了大男人的尊严:他在赌场只是过过眼瘾,此外,就是点头哈腰去侍候那些豪赌的上海或周边地区来的赌博客,以“老乡”套近乎,给人家介绍点澳门情况赌场规矩,领个路,人家上厕所抢先上前推门,要洗手赶紧拧水笼头,去酒店则跟班似地提行李,还殷勤地拉皮条……手风顺的赌客,会大方地扔给他一点小费,仿佛赏赐仆人,而他要满脸堆笑鞠躬言谢……
二十八小时,澳门警方成功地抓获了贾金刚——就在英皇娱乐城,一座如梦似幻或者说纸醉金迷的赌场内。拘捕他没有任何法律问题,因为,他系偷渡人员,这是警方的职责所在。
在澳门警署,黄静等见到了这个杀人潜逃四年之久的凶手。他一脸疲惫和沮丧,他似乎也知道末路之旅走到了尽头。但当警方询问靖江杀人抛尸一案时,他又矢口否认。但抵赖已经显得力不从心。
黄静难抑兴奋,她立即打电话给刑警支队的政委,“抓到了抓到了!”如此顺利大出她的意料。政委应了一句:“好……”然后她听到话筒里一陈嘈杂,似乎还有一个人叫“不好”。黄静有点疑惑,怎么“不好”啦?!——她不知道,其时政委与同事们正驾车行驶,这个消息太激动人心了,以至于一不留神,车撞到了……
按照澳门司法程序,贾金刚被询问,被进一步确认身份及逾期滞留澳门的事实之后,于第二天被遣送回大陆。在关闸特别通道,珠海警方与江苏靖江警方在迎接他。逃到了天涯海角,甚至逃到了中国大陆警察和法律无能为力的澳门,居然还是没能逃脱法律的制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诚哉斯言。
贾金刚一案,正如江苏警方所总结的:上海市局、广东珠海市局、国际刑警组织澳门支局及澳门警方通力协作,配合默契,是该案得以侦破的有力保障。各地警方牢固树立“一盘棋”的思想,互通信息,共同侦查,合力抓捕,必将使犯罪嫌疑人无处藏身。
尾声
公安工作没有止境,“清网”也不会终结——只要还有网上的在逃人员,清网必将持续下去。
但不妨阶段性地小结一下:截止2011年12月15日,珠海市公安局共抓获行动前网上在逃人员859名,其中故意杀人案逃犯36名。特别是2011年11月8日和12月5日成功抓获潜逃十五年的部督故意杀人案逃犯陈儒、陈武,得到上级公安机关的高度赞扬。公安部刘金国副部长批示:对珠海公安民警予以重奖。
“清网”展示的是人民警察的群体力量,但个体的人民警察却时时表现出他们作为人之子的情:
从警29年、51岁的老民警李润芳前往福建押解犯罪嫌疑人,途中接家人电话,称其母亲因突发脑溢血被送院救治。为了不耽误押解,李润芳向带队领导隐瞒了这一情况。第二天,李母因抢救无效去世……
民警梁伟文踏上追逃征途时,女儿刚刚出生四十天。他一路在山林野外追逃,等到了大城市,立即上网与家中“视频”,而女儿面对镜头却嚎啕大哭,这边厢的铁汉,也禁不住热泪长流……
民警余约维接到追逃任务,喜不自禁。这个,不难理解。当听说有可能一两个月不能回家,他更是高声叫好。这个……在前不久的一次抓捕行动中,他被一个患有艾滋病的贩毒人员咬伤。在观察期间,他一直不敢回家面对妻子孩子,他和同事、领导轮番向妻子撒谎,不断编造各种夜不归宿的理由。他说:“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崩溃了。”
……
在这不是结束的尾声,让我们向“清网”行动的战友致敬。
编辑:刘娜